今年夏天格外的燥熱,還未入伏已經(jīng)連日30多度的高溫了,白天在空調(diào)房子里工作,尚且還好。夜晚入睡,似乎溫度還沒有高到要開著空調(diào)入睡的地步,躺在粗布床單上,敞著窗戶和窗簾,窗外是月亮的清輝,偶有涼風拂過,悶熱稍有緩解。但夜間難免有一身汗水醒來的時候,床鋪的溫熱和渾身黏膩感讓人難以再次入眠,翻來覆去間,思緒也隨著夜色飄遠,懷念起兒時租住的窯洞院落邊上的石床。
那石床是陜北農(nóng)村常見的舊物,由石塊或者灰磚砌成,頂部蓋以光滑平整的石板,石床一側(cè)的不遠處是父親手工打造的木制雞籠,常年養(yǎng)著幾只蘆花雞,石床本身是中空的,父親加了小木門,天冷的時候,蘆花雞夜里便關在里面。石床周圍養(yǎng)著雞,蝎子和蜈蚣等毒蟲也難以靠近,安全性極高。
石床白天吸收陽光,是晾曬的好場地,夜晚則散發(fā)出微微涼意,躺在上面,溫涼不侵骨,能將一天的暑氣盡數(shù)驅(qū)散。這方敦實冰涼的石板,不僅消解了夏夜的暑氣,更像一塊沉甸甸的記憶磁石,吸附了我童年里無數(shù)難以言說的時刻。
小學五年級暑假前的期末考試,我的成績滑落至班級中下游,那天傍晚,揣著刺眼的成績單,不敢回家面對父母的詢問。我坐在石床上,臉埋在臂彎里,深深地自責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。暮色四合,我蜷在石床上,發(fā)燙的臉頰貼著冰涼的石面,石板上的涼意絲絲縷縷滲入身體,卻壓不住心頭的燥熱和懊悔。我反復咀嚼著考試時的疏忽,老師的嘆息,同學的眼光,小小的心里第一次嘗到了沉重的挫敗。石床不語,只是用它恒久的涼意包裹著我,讓我在無聲的寂靜里,第一次懵懂地思考起努力與結(jié)果的分量。
而石床最深的烙印,卻是在一個本該萬物復蘇的春日。外婆走了的消息,像一道冰冷的閃電,劈開了那個午后的寧靜。電話那頭母親哽咽的聲音,斷斷續(xù)續(xù),卻字字如錘砸在我心上。世界仿佛瞬間失聲、失色。我懵懵懂懂地端著飯碗,挪到院中,坐在冰涼的石床上。仲春的陽光明明帶著暖意,石板的涼卻直透脊背。碗里的飯菜是什么滋味?我不知道。只是機械地往嘴里送,每一口都味同嚼蠟,難以下咽。眼睛干澀得生疼,卻擠不出一滴淚,可胸腔里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,痛得無法呼吸。石床沉默地托著我失重的身體,遠處的山巒、近處的雞鳴、拂過臉畔的風,都成了模糊的背景。外婆慈祥的笑容、溫暖的手掌、絮叨的叮嚀,潮水般涌來,又無情地退去,留下空蕩蕩的、冰冷的海灘。那頓飯吃得無比漫長,碗底空了,心卻像這石床一樣,空落落,冷冰冰。那場在故鄉(xiāng)茶園邊的葬禮,我終究未能抵達。這份遙遠缺席的遺憾,連同那碗難以下咽的飯食,永遠地沉淀在了這方石床的記憶里,成為一道無法愈合的、深深的傷痕。
石床也是我少女心事的第一個傾聽者。多少個夏夜,當大人們搖著蒲扇在院中閑聊散去,我便悄悄溜到石床上。月亮又大又圓,清輝如水銀瀉地,將石板映照得如同玉鑒。我仰躺著,望著浩瀚星河,對著那輪亙古的明月,低聲訴說著眼下的煩惱和壓力,訴說著對未來的憧憬和迷茫。身下的石板沁涼如玉,帶著白晝積蓄的太陽味道,又混合著夜露的清潤。雞籠里的雞偶爾發(fā)出夢囈般的咕嚕聲,仿佛在應和我的絮語。對著月亮,對著沉默的石床,那些羞于在人前吐露的細密心思,如同藤蔓上的露珠,悄然滴落、浸潤,然后被溫柔的夜色悄然收藏。石板冰涼,心卻滾燙,月光是最好的帷幕,石床是最忠誠的秘密守護者。
冬日雪霽,石床便成了天然的畫板。一夜大雪后,天地一片素白。我會早早爬起來,呵著白氣,用手指在石床厚厚的積雪上涂鴉。畫歪歪扭扭的小房子,畫咧嘴大笑的太陽,畫想象中的飛船。指尖凍得通紅,卻樂此不疲。陽光照耀在雪上,反射出刺眼的光,也漸漸融化著邊緣的積雪,我的“杰作”便有了濕潤的輪廓。有時,積雪會從石板邊緣簌簌滑落,露出底下深青色的石面,那突兀的顏色對比,反而讓雪上的涂鴉更顯生動。那冰涼的石板,托舉著我天馬行空的想象,在冬日純凈的底色上,留下童年最無拘無束的印記。雪終究會化,畫兒終究會消失,但那份在寒冷中創(chuàng)造的熱忱和快樂,卻像石板的紋理一樣,深深烙印在記憶里。
如今,身下是溫熱的軟床,窗外是城市的霓虹。那方小小的石床,連同承載它的窯洞院落、蘆花雞的咕咕聲、夏夜的涼風與冬日的積雪,都已在時光的河流中遠去,沉入記憶的最深處。然而,每當夏夜難眠,汗水涔涔,指尖仿佛總能觸到那光滑石板特有的、堅實而沁涼的質(zhì)感。它曾是我童年的瞭望臺、避風港、秘密花園和畫布。它吸納了我滾燙的淚水,聆聽過我青澀的心跳,托舉過我無邪的幻想。它不僅僅是一塊石頭,更是一塊時光的拓片,清晰地印刻著那段再也回不去的、混合著泥土芬芳、雞鳴狗吠、月光清輝與成長陣痛的——故鄉(xiāng)的歲月。這燥熱的夏夜,身體想念它的涼,而心底最深的角落,永遠在懷念它所承載的一切,連同那個春天,石床上未能流出的淚,和那份永遠無法彌補的遙遠缺席。